第四百四十九章 先生的剑在何方(第3/5 页)
从心所欲,不逾矩。
天大地大,皆可去。
最后陈平安停步,站在一座屋脊翘檐上,闭上眼睛,开始练习剑炉立桩,只是很快就不再坚持,竖耳聆听,天地之间似有化雪声。
一位驻守此城的大骊武秘书郎,一位不知来自大骊哪座山头的随军修士,当然也有可能是来自一洲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。
是一位身披轻甲的年轻男子,他一样是行走在屋脊上,今日无事,如今又不算身在军伍,手里便拎着在屋内火炉上烫好的一壶酒,来到相距数十步外的翘檐外停步,以一洲雅言笑着提醒道:“赏景没关系,便是想要去州城城头都无妨,我刚好也是出来散心,可以陪同。”
这是一句很厚道的客气话了,随着大骊铁骑势如劈竹,马蹄碾压之下,所有大骊之外自然皆是外乡人,皆是附庸藩属。不过年轻修士的话外话,也有警醒的意思在里边。
陈平安笑着摇头道:“不用了,我马上就回去。”
那名年轻修士愕然,随即大笑,高高举起酒壶,原来那位青色棉袍的年轻男子,竟是以最为纯熟的大骊官话开口言语。
于是这位年纪轻轻却戎马近十年的武秘书郎,朗声道:“翊州云在郡,关翳然!”
陈平安面色犹豫,不太适合自报名号,便只得向那人抱拳,歉意一笑。
关翳然大笑说道:“将来万一遇上了难处,可以找我们大骊铁骑,马蹄所至,皆是我大骊疆土!”
陈平安神色恍惚,不知如何作答。
此后正月初三这天,陈平安三骑离开这座城池,继续往北,不断临近石毫国北方边境。
大雪消融。
春光催柳色,日彩泛槐烟。
一路上曾掖捡取了不少好东西,比如一方篆刻有“礼曹造”的石毫国总兵官关防印,许多当做瓶瓶罐罐丢在路旁的古董珍玩,多是大器和袖珍物件,胡乱散乱一地,估计那些形制不大不小、适宜携带的,大概都已被逃难百姓拣选而去,其实它们都是太平盛世价值数十、百余金的昂贵物件,如今却被弃若敝屣,还有道路上一些个早已被泥泞浸透、几乎毁坏殆尽的名贵字画、字帖,或是贱卖给各处没有被战火殃及的郡县当铺的珍藏物件,不曾想马笃宜还是个财迷,曾掖更是,每次在当地设立粥铺药铺,一有闲暇,两个就会跑去捡漏,已经跟陈平安借了两次,神仙钱倒是不多,加在一起就十二颗雪花钱,只是折换成了世俗王朝的金银,并不容易,必须去仙家渡口或是神仙客栈,所幸狐皮美人符纸中的某位女子阴物,出身石毫国一流却算不得顶尖的仙家洞府,陈平安完成那位女子阴物的心愿后,就跟那座仙家以神仙钱换取了一些金银,交给马笃宜和曾掖自己去处置,马笃宜为此还专门缠着陈平安打造了一只大竹箱,专门用来放置金银。
陈平安对此没有异议,只要不耽搁各自的修行和正事,就由着他们去了。
这天在邻近边境的一座小郡城内,陈平安负责与本地官府牵头之后,熟门熟路的曾掖和马笃宜开始忙碌粥铺药铺的设置,对此他们不敢有丝毫含糊,唯有在忙完每天的分内事之余,才敢兴高采烈去各大当铺捡漏,因为陈先生虽然不插手具体事务,甚至几乎从不开口说话,可是两人与这位账房先生相处这么久,早已知晓陈先生的行事风格,陈先生什么都会看在眼中,而且只会看得比他们更深远。
至于他们凭借向陈先生赊欠记账而来的钱,去当铺捡漏而来的一件件古董珍玩,暂时都寄存在陈先生的咫尺物当中。
这要归功于马笃宜出身世族,生前又是她所在岛屿珍宝坊的一个小管事,眼力不俗,远远不是少年曾掖可以媲美的。
后来陈平安担心马笃宜也会看走眼,毕竟他们购买而来的物件,杂项居多,从一座座石毫国富贵门庭里流落民间,千奇百怪,就请出了一位寄居在仿制琉璃阁的中五境修士阴魂,帮着马笃宜和曾掖掌眼,结果那头被朱弦府马远致炼制成水井坐镇鬼将的阴物,一下子就上瘾了,先是将马笃宜和曾掖捡漏而来的物件,贬低得一文不值,之后非要亲自现身离开那座仿制琉璃阁,帮着马笃宜和曾掖这两个蠢蛋去购买真正的好东西,为此他竟是不惜以狐皮符纸的女子面容现世,一位生前是观海境修为的老人,能够付出这么大的牺牲,看来陈平安在账本上的记载,并非虚言,确实是个癖好收藏古物这类书简湖修士眼中“破烂货”的痴人,账本上还记录着一句早年某位地仙修士的点评,说这位常年捉襟见肘的观海境修士,若是不在那些物件上胡乱开销,说不定已经跻身龙门境了。
陈平安也由着老修士,每天在他们面前,明明是婀娜美人的相貌,却会摆出那金刀大马的豪放坐姿,反正他陈平安又不是没见过类似场景,说实话,当初的场景,一个“杜懋”成天扭扭捏捏,行走之时,纤腰扭摆,其实还要更恶心些。
这天黄昏里,曾掖他们一人两鬼,又去城中各大当铺捡漏,其实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沾鞋,能够让一位观海境老鬼物都瞧得上眼的物件,寻常山泽野修当然也会动心,甚至是谱牒仙师,专程去往那些战乱之国,将此作为难得一遇的挣钱机会,许多豪门世家传承有序的家传宝当中,确实会有几件蕴含灵气却被家族忽略的灵器,一旦碰到这种,挣个十几颗雪花钱乃至于数百颗雪花钱,都有可能。所以曾掖他们也会遇到修行的同道中人,之前在一座大城当中,差点起了冲突,对方是数位来自一座石毫国顶尖洞府的谱牒仙师,双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,谁也都谈不上强取豪夺,最后还是陈平安去收拾的烂摊子,让曾掖他们主动放弃了那件灵器,对方也退让一步,邀请野修“陈先生”喝了顿酒,相谈尽欢,只是为此马笃宜私底下,还是埋怨了陈平安很久。
陈平安去了家市井坊间的狗肉铺子,这是他第二次来这里,其实陈平安不爱吃狗肉,或者说就没吃过。
只是铺子里边也卖其它吃食,就是他这么个不吃狗肉的外乡人,孤零零坐在一张桌上,也不喝酒,说着生疏的石毫国官话,隔壁桌上都是热气腾腾的狗肉炖锅,大快朵颐,推杯换盏,这位青色棉袍的年轻人,就显得比较扎眼。所幸铺子是传了好几代人的百年老店,没什么势利眼,老人是前台掌柜,儿子是个厨子,蒙学的孙子,据说是个附近街巷有名的小秀才,所以经常有客人调侃这店以后还怎么开,风趣老人和木讷汉子只说都是命,还能怎样,可哪怕是那个不苟言笑的憨厚汉子,听到类似调侃,脸上还是会有些自豪,家里边,祖坟冒烟,终于出了个有希望考取功名的读书种子,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幸运的事情?
世道再乱,总有不乱的那么一天。
开在陋巷中的狗肉铺子,今晚还是客满为患,生意相当不错。去年盛夏时分,大骊蛮子虽然破了城,可其实根本就没怎么死人,大军继续南下,只留了几个据说极其精通石毫国官话的大骊蛮子,守着郡守官邸那边,不太抛头露面,这还要归功于本地的郡守老爷怕死,早卷起金银细软跑了,据说连官印都没拿走,换了一身青色儒衫,在大骊马蹄还相距很远的一个深夜,在贴身扈从的护送下,悄然出城远去,一直往南去了,显然就没有再返回朝廷当官的打算。
铺子里有个肌肤黝黑的哑巴少年伙计,干干瘦瘦的,负责接人待物和端茶送水,一点都不伶俐。
听说是边关那边逃过来的难民,老掌柜心善,便收留了少年当店铺伙计,大半年后,还是个不讨喜的少年,店铺的熟客都不爱跟少年打交道。
这天暮色里,客人渐稀,店铺里边还漾着那股狗肉香味。
陈平安要了一壶郡城这边的土酒,坐在临近大门的位置,老掌柜正在跟一座熟客喝酒,喝得酩酊大醉,满脸通红,跟众人说起那个宝贝孙子,真是让只有一斤酒量的老人有了两三斤不倒的海量,喝着喝着,倒是没忘记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,可不能喝高了,就少收钱,如今世道不太平,郡城也好,临近的村野也罢,出门买狗就都难了,客人也不如以往,客人兜里的银子,更是远不如前,所以如今更得精打细算,孙子读书一事,开销大着呢,可不能事事处处太拮据了,白白让孩子的同窗瞧不起。
读书老爷们,可都要那面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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